《巴蜀石窟:藏在乡野的中华文明》书影。作家阿来称该画册“让我们看到了隐藏在乡野间的中华瑰宝,也让我们看到了巴蜀石窟还如此贴近民间,仿佛又一次嗅到了浓浓的人间烟火”。供图:上海光启书局
村民扛着锄头走过唐代石窟群。拍摄:袁蓉荪。供图:上海光启书局
说起石窟造像,人们大多知道敦煌莫高窟、大同云冈石窟、洛阳龙门石窟,通常想不到巴蜀之地竟然还有星罗棋布的石窟“养在深闺人未识”。其实,石窟造像有规模地传入巴蜀,始于南北朝,兴盛于唐宋,从北魏至明清从未间断过,多年的历史脉络非常清晰。巴蜀的造像既体现出与北方中原一脉相承的风格,又形成独具一格的地域特色,是汲取、融汇外来文化的典范之作。
巴蜀石窟造像是巴蜀大地孕育的又一处中华文明
石窟造像产生于公元1世纪的古印度。在此之前,佛教诞生后的数百年间,佛的形象皆以足印、菩提树、佛塔象征。由犍陀罗地区兴起佛教造像后,佛像崇拜渐成风气,佛教徒在洞中雕凿佛像佛塔、描绘壁画供禅定观想,石窟逐渐演变出以像教化的功效,构成壮观的建筑、雕刻、壁画综合体。
汉代以降,佛教石窟沿着丝绸之路,伴随着往来不绝的商贾驼铃声传入中国。彼时,融汇古希腊罗马、中亚草原、南亚印度等各种文明的佛教文化,由古西域经河西走廊到中原大地的漫漫东传长路中,不断融合中原文化与儒道思想,逐渐中国化、世俗化,与此同时,石窟造像通过汲取中国传统雕塑、绘画与建筑艺术的精华,成为中国古代艺术中的瑰宝。
唐代北方战乱,中断了石窟造像的蓬勃发展,中原大地结束了大规模的开凿造像。柳暗花明中,唐玄宗、僖宗二帝分别在安史之乱和黄巢起义之后,进入安稳富裕的蜀地避难,石窟艺术的火种也随着接踵而至的达官显贵、文人雅士和工匠艺人传入巴蜀。他们既带来京城长安的粉本窟样,又怀有祈求国泰民安、尽快平叛返回家园而开凿石窟的愿望。
于是,上行下效,巴蜀各地的石窟开凿就此遍地开花,由广元、巴中、梓潼、绵阳到邛崃、蒲江、丹棱、夹江、乐山,再从资中、内江、安岳至大足、潼南??历经唐宋元明清不同时期,巴蜀石窟延续发展、发扬光大,如今在全国整个石窟造像群中占据显著地位,堪称当之无愧的国之宝藏。
根据年国家文物局组织的全国石窟寺专项调查,全国共有石窟寺处,摩崖造像处,共计处石窟造像文物。其中四川和重庆共有处,接近全国数量的一半,四川省共处,数量位居全国第一,两处世界文化遗产乐山大佛和大足石刻更是远近闻名。
大足北山石刻。拍摄:袁蓉荪。供图:上海光启书局
如果说中国石窟造像规模宏大,集宗教、建筑、雕塑、服饰、书法等文化艺术于一体,充分体现了中华民族的审美追求、价值理念、文化精神,是古代跨文明交流的实物见证,那么,巴蜀石窟造像就是巴蜀大地孕育的又一处中华文明,犹如中国石窟这部华章的下半阕,其保护利用对于传承发展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促进“一带一路”沿线文明交流互鉴都极具意义。
乐山大佛一望千年。拍摄:袁蓉荪。供图:上海光启书局
追溯巴蜀石窟的发展,首先得益于历史悠久的古蜀文明,有多年历史的巴蜀文化,在中华文明史中具有重要地位。巴蜀位于中国西南,以今四川、重庆地区为腹心地带,自古以金牛道、米仓道和长江水路为主要路径,联系北方中原与长江中下游地区。早在先秦时期,这里的巴人和蜀人就创建了巴国和蜀国,后来为巴郡与蜀郡。
金沙遗址和三星堆遗址出土的古蜀青铜铸像与面具,渠县、雅安等地屹立至今的地表建筑汉代石阙,巴蜀各地出土的汉代画像砖、汉代陶俑等,均可见巴蜀地区悠久的雕塑历史,其雕刻造像已达到相当高的艺术水准。
佛教在巴蜀的生根发芽,为石窟开凿提供了深厚的文化土壤。佛陀形象最早在巴蜀出现,是在汉代崖墓及与神仙思想有关的青铜摇钱树上,如四川乐山东汉麻浩崖墓的门楣上,有一尊头有背光、结跏趺坐的佛像;四川绵阳、重庆忠县出土的汉代和三国蜀汉青铜摇钱树上,每节树干上都铸有坐佛。
古代巴蜀的中心成都,在南朝时代即为中国佛教文化中心之一,是僧人进入巴蜀弘法的首选目的地,成都的万佛寺、西安路、商业街就出土了大量南朝佛教石刻造像。在唐代入蜀的大德高僧中,也包括来到成都大慈寺的玄奘法师,时年23岁的玄奘在此受戒不久便讲经说法,博学广闻后有感于国内佛学经典不足,几年后便发愿西行求法,北上西去踏上取经之路。
当时,始于魏晋的成都大慈寺占地千亩,有僧人五万之众,唐玄宗赐匾“敕建大圣慈寺”。大慈寺佛教壁画之盛,可谓称冠全国,如宋代李之纯《大圣慈寺画记》载:“举天下言唐画者,莫如成都之多;就成都较之,莫如大圣慈寺之盛。”佛道画像须有经典为据、师承模本,大慈寺的大批名家画作,其后自然成为巴蜀各地壁画、石窟造像雕刻的摹本。
安岳华严洞宋代辨音菩萨像。拍摄:袁蓉荪。供图:上海光启书局
本土道教文化也为巴蜀石窟提供了独特的源泉。蜀地是道教发源地,道教倡导“道本无形”理念,受外来佛教造像的影响,道士们禁不住也仿效佛教的开凿形式开窟造像。之后的佛教、道教石窟和摩崖造像,受其哲学和教义思想影响,技艺汲取古铜器、古石雕等巴蜀文化养分,并融入儒家文化,逐渐具有明显的地域文化风格与特点,佛道同龛甚至儒释道三教合一窟的造像在巴蜀屡见不鲜。
巴中西龛唐代石窟。拍摄:袁蓉荪。供图:上海光启书局
巴蜀石窟的开凿选址也体现出巴蜀依山傍水的地理特征
富庶的巴蜀之地具有开凿造像得天独厚的条件。开窟造像耗资巨大,开凿一窟造像,需有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钱粮支撑才能完成。而都江堰水利工程的建成,使川西地区的农业经济发展实现了巨大飞跃,还带来了手工业的繁荣,四川盆地成为“天府之国”。
唐代有“扬一益二”之说,李白有诗云“濯锦清江万里流,云帆龙舸下扬州”,即赞长江龙头与龙尾的成都与扬州两大都会。正因如此,石窟造像在天府之国广为出现,就不足为奇了。
在中华大地一脉相承的石窟传播路线上,巴蜀石窟自成一体,大多是浅龛与摩崖造像,已无中原石窟那样的皇家风范。这是因为,早期具有修行与礼佛双重功能的石窟寺已退化,既没必要也无皇室巨资来资助开凿大型石窟,巴蜀大地捐资开窟的供养人不再是僧人、官吏,更多是普通百姓。
钱多开大窟,钱少就凿小龛,多者如蜂房密而不乱,如广元千佛崖造像区长米,最高达40米,重叠13层之多,大小间杂却无庞杂之感。信众以开窟凿像为功德,纷纷捐资甚至割田舍地,在房前屋后、田间地头,结社集资开凿大大小小的造像,寄托他们心中的美好愿景。随情随性、因地制宜,巴蜀百姓务实、虔诚的做法,造就了丰富多彩的巴蜀石窟。
大足石门山观音造像。拍摄:袁蓉荪。供图:上海光启书局
安岳华严洞宋代菩萨像。拍摄:袁蓉荪。供图:上海光启书局
巴蜀石窟的开凿选址也体现出巴蜀依山傍水的地理特征。大江大河交通便利,有许多造像就开凿在嘉陵江、岷江、沱江等江河流域。江河古道附近易于雕刻的山岩多有造像,依傍若即若离的城镇,源源不断地提供香客和寺观补给,而山野之隐,又营造了绝佳的礼佛修行环境。虽然也有自然风化和一些人为损毁,但蜀道之难使巴蜀天远地偏,相对战乱较少,石窟造像与传统农耕文化最终得以相融幸存。
巴蜀石窟造像独具魅力的地方就是人间烟火气。石窟文化融入巴蜀社会生活,佛即众生,道法自然,百姓生活依赖于民间传统信仰习惯的支撑。这里很多乡土民俗的祈福节庆活动,都与周边石窟造像有诸多关联。
巴蜀地区两百多个县,几乎每个县都有大小不等的石窟及摩崖造像。佛道文化浸润巴山蜀水,石窟造像与乡民相伴相生,护佑芸芸众生耕耘与辛劳、欢喜和忧愁。世代生活在石窟造像周边的村民自觉爱护,虔诚地供奉、顶礼,以此获得精神上的慰藉,村舍路边的摩崖造像如同一窟一龛的宣传画,与村民日常的生活劳作延续千百年,动态的生活与静态的造像,构成一幅幅平常质朴的风俗画,更具烟火之气。
收获时节的安岳卧佛院。拍摄:袁蓉荪。供图:上海光启书局
正是这些充满烟火气和温度的石窟造像,深深地吸引了我,我十多年来系统地拍摄中国石窟造像,就是由寻访巴蜀各地山野中的摩崖石窟开始的。寂静荒凉的枯藤老树边,谁能想到山野中唐风宋韵的石窟造像,会在此历经风霜一望千年?时光静静流淌,除了世居附近的个别村民,没有人知道这些造像的存在,荒野中的宝藏仍等待着人们去揭开她神秘的面纱??草生树长,时光留痕,感念物是人非的变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