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内容为虚构故事,如有雷同实属巧合。
世上本无三藏与女儿国,有的,只是辩机与高阳公主。
1
贞观十九年正月,西去苦行十七载的玄奘法师归唐,携经书卷,为皇帝所重视,遂放榜召集天下高僧贤士,以佐译经,弘扬佛法。
长安常举盛事,这回却不同往常,天南海北而来的僧人徐行在长安城的各个角落,随处可见席地而坐、就地论经的场景,庄重无比的法气消弭了盛都大半的喧嚣,每个人都不自觉地恭谨起来。
一辆华贵马车在闹市中缓缓驶行,车上载的乃是当朝天子之十七女。车外人声鼎沸,她忍不住探手掀起车帘一角,窥一眼这长安盛景。
她看见一个父亲让女儿骑在他的脖颈上,那女孩头挽两个圆髻,手捏一根糖人,笑起来的时候两只眼睛眯成了月牙。忽地那女孩没攥住糖人,关二爷直直地跌进了泥堆里,女孩委屈地哭了起来,男人立刻哄她,说再买一个就是了。
女孩不依,言说爹爹砍樵卖钱不容易,他家买不起两个关二爷。男人却笑,千哄万哄终是又买了个关二爷给她。伴随着说笑声,父女二人的身影消失在拥挤的人潮里。
她蓦地生了些恍惚,记起自己也享受过寻常人家的亲情温热。
父皇翘首望向窗外,只见旭日当头,人间璀璨,便毫不犹豫地给她取了封号:高阳。
荣宠之高,譬若朝阳。
许是最常在父皇膝下承欢的缘故,诸多公主中,数她最与父皇亲近。父亲是大唐天子,九五之尊;而她是这大唐的公主,千金之躯,要雨得雨。这般看来,凡世间里为人儿女者,没有不艳羡她的。
可惜一纸圣诏传下,戳破了那层虚假的空壳,空壳之外刻着“尊荣”二字。
她像往常一样去找父皇使小性子,言说自己不想嫁给那个不曾留眼过的房遗爱,父皇正在研究棋谱,手捏白子落棋无悔,眼神里比以往少了些温情、多了丝寡幸,半天不语。
任性到最后,她生平第一次见识到了天子之怒,父皇发问:“你以为自己凭何可以享有这些荣宠?”
高阳凝视着那张龙颜,终于大悟。
她竟忘了,眼前这个人是踏过了玄武门下的血泊,才能开创出如此个大唐盛世。不过牺牲女儿的一桩婚事,便能笼络下臣,比起盛年时经历过的那些腥风血雨,这是他做过的最容易的筹谋。
高阳缓退三步,俯身叩首,用最敬畏的语气呼道:“儿臣遵旨。”
当空的灼日,终还是被一团薄云缭绕,光芒敛无。
她也曾试图臣服于这桩荣光外衣下的婚姻,可年少的姑娘不明白:行过六礼,喝过合卺酒,不代表他就是她的夫。险些就忘了,不止她是父皇指尖的一枚棋子,房遗爱亦是,他们的婚事本就是父皇布下一盘棋局。
将房遗爱从风月馆带回房府那天,她望着他脸上那两坨醺红,只觉有人利落地朝她这个公主的脸上打了一巴掌。
他侧躺在鸳鸯暖帐中,双眼迷蒙,指着她说起了醉话:“这,不是我房府请回来的那尊佛菩萨么……”
被迫结合,他将她当成菩萨一样供奉,注定予不了常人家的夫妻情爱,何况她对他同样没有一丝感情。高阳彻底死心了,去找父皇要求和离,父皇却告诉她,房玄龄乃肱股之臣,身为帝女,她有责任替君父笼络好重臣的儿子,维系君臣情义。至于夫妻之情,能值几何?
高阳记得,那时正值长安阴雨连绵,数日不见晴空。
她是假菩萨,却是真囚徒。
2
高阳轻唤了声“停”,马车遥遥停在一团拥簇之外,人群中央坐着两个和尚,瞧模样正在辩经。其中一个僧人吸引了她的目光,那和尚身着粗麻僧衣,颈上挂着一串念珠,面容如同石像一般被斧刻出分明的线条,一出口便如钟鸣千里,悠荡山野。另一个僧人起身朝他施礼,意思是认输了。
她听见路过的平民交头谈论,说那是道岳大师的高徒,法号辩机,初入长安短短几日,已成了入京僧人里最负盛名的。
“最负盛名?”
她的父皇啊,对自己的女儿不留慈悲,反倒极其善待这群秃头和尚。
人群散却后,辩机以不易惹人注意的姿态走入附近的一个窄巷中,眉目里刻着出家人常有的淡泊。突然百余佛珠散落在地,铃铃作响,辩机看了眼残留在身上的断线,慌忙俯身去捡。
一颗佛珠滚撞在她的锦鞋上,她将它拾起赏看,心底忽就生出一股恶念:这世间既有佛,自该也要有罗刹。
辩机用衣摆兜住佛珠,细细数过三遍,还是少了一颗,可这巷子已然被他寻了多遍。这念珠乃是他的师父道岳所传,一百零八颗,缺一不可。
高阳独自从小巷里出来,钻回尊驾,过会儿,车帷里传出声音:“父皇定的何日辩经?”
仆从答道:“回公主,就在明日。”
那明日,她就借这个辩机,还她父亲一桩难堪。
一向喜好热闹的长安百姓齐聚在天子所设的佛坛旁,佛坛中央坐着西去回来的玄奘大师,两边则端坐着各方远来的僧人。今日论辩,是为择取高僧入国寺,佐译经文。辩机双手合十,犹如佛坐莲花,有人恍然发觉他的气度像极了旁边的玄奘。
正辩到要紧之处,底下人群里忽闯出一个女子,指着辩机的鼻子大骂他是负心人。
辩机言说自己不曾见过这个女施主,女子掩面哭诉,众人听出个大概:这女子乃是长安风月馆里的乐倌人,与台上的辩机曾有段露水情缘,不料就此怀上身孕,被馆里赶了出来,辩机顶着高僧的声名,自然不认,现下她没了活路,正要寻死。
人潮中顿时发出非议声,有人质问她可有证据,女子便指着辩机颈上的念珠说:“他那念珠本是一百零八数,现在缺了一颗,大家尽可查证!”
千百目光向他投来,沉默少时,辩机起身朝玄奘施了一礼,然后带着女子不知去向何处,留下身后众多嘘声——想不到圣上最看好的高僧,竟是个风流种。
辩机将女子带到一间当铺,然后褪下身上的寒衣,询问掌柜能当多少钱。几片破麻粗布本是不值钱的,可掌柜尚不知外界的疯传,心里想着此乃得道高僧的法衣,便换给他两串通宝。
辩机将钱转交到女子手中,言说:“虽不知是谁伤害了施主,但辩机可以为您担下这薄情的恶名,腹中胎儿无辜,万望不要轻断性命。”
女子手捧薄财,不复方才的言之凿凿,顿现愧意,朝辩机跪下忏悔。
辩机隐约感受到一股目光,侧头向外,玄奘大师正扶着禅杖站在门口,慈眉善目,声线柔和。
“辩机,担此恶名,难入国寺,可悔?”
辩机双手合十,言语切切:“经文万字不及一命,弟子不悔。”
晚风轻拂,霞光远照,令玄奘想起了远方万里的尘沙。后世之人载曰:辩机谙解大小乘经论,为时辈所推,入玄奘门下,为九名缀文大德之一。
无人知晓那日的傍晚,其实还有一个人立在晦暗的角落里,庆幸地低喃了句:阿弥陀佛。
然后钻入不远处的马车,车轮驶动,缓缓回往房府的方向。
3
玄奘携领进选的僧人入宫觐见天子,皇帝喜说已命人备建好了弘福寺,可供诸位潜心译经。
忽然殿外一宫奴求见,得召进殿,传话说高阳公主突染急症,召太医把脉而不得确诊,只怕是邪祟入体,求圣上遣高僧入府诵经驱邪。还说公主指定了一个人,偏要辩机师父才行。
皇帝不悦。自高阳出嫁后,三天两头便会弄出些幺蛾子,皇帝知道她是在宣泄心中的愤懑。玄奘抚平皇帝怒意,“便遣辩机前去查看一遭,不算得大事。”
辩机遂入房府,见高阳公主正横躺在湖心小亭的长椅上,一手支着额头,一手朝湖里撒下鱼食,并无抱恙状。辩机双手合十,施礼道:“公主何处有恙?”
高阳垂首阖目,缓声道:“本宫心里生了魔障,催我犯下一桩蠢事,师父可有法子化解?”
辩机答曰:“欲化心魔,解法在于二字,回头。”
一尾鲤儿跃水而出,衔走落在莲叶上的一瓣夏花。高阳起身正坐,释然一笑,“师父医术当真高明,这方子本宫记住了。”说罢又从袖中掏出一物,用指尖捏在眼前,“无以为报,这个便当作谢礼。”
辩机望向她手上的佛珠,当即明白昨日的无妄之灾是何人所为。正要上前接过佛珠,高阳却又将珠子攥进掌心内,若有所思道:“细细再想,此礼着实轻薄,不足以答谢师父的妙手回春之功。”
“公主折煞贫僧,出家人本无欲无求,只是这佛珠乃先师所传,望您归还。”
“不如这样——”高阳指向他胸前的念珠,“这般宝贝,再断岂不亵渎?你将其余佛珠交给我,我让司珍房用精工细料把它修好。”
辩机略有迟疑,慢慢摘下颈间的佛珠,双手呈给公主。
僧鞋踏过石纹秀美的地面,刚出亭子口,一婢女就擦过他的身旁,进到亭子里向公主禀事:“府里的安如怀上身孕,被驸马爷安置到小苑了。”
“众生皆苦呢。”一声轻叹,仿佛是说给他听,可待他回眸觑视,那个尊贵的女子依旧兴致盎然地喂鱼,唯发髻上的步摇微晃,没掩盖住些许的落寞。
明月如霜,映得满池光晖波动,高阳手拎一壶秋露白,侧倚在小亭的长椅上,嘴角弯出一抹哀戚的笑意。
抬手将酒壶倾倒,惹得鱼儿竞相争食,又以迷蒙的身姿游荡在水面下。见鱼儿们也醉了,高阳笑出声来。
这是府中常发生的景象,堂堂的公主常要靠醉酒来麻痹自己。
看在孙儿的面上,房太尉默许了儿子的行径,今夜房遗爱没有流连风月馆,小苑里金屋藏娇,他干脆足不出户。
发生这样的事,父皇却是让她也争气一些,尽到为人妻子的职责。
手旁摆着一盆金桂,土里插着修枝的剪刀,高阳猛然抓起剪刀在髻上戳了一把,好大一绺头发飘然落地,吓得旁边的侍女赶忙上前抢夺剪子。
高阳睹着地上那缕头发,快意地大笑起来,嘴里还说着:“众生皆苦,倒不如剃净三千烦恼丝,遁入空门呢……”
疯癫之状,无忌无顾。
次日醒来,枕边放着被婢女收进锦盒的断发,高阳揉了揉闷痛的额头,命人侍候她洗去一身酒气。婢女用篦子沾着桂花油梳理她的青丝,高阳从镜里瞥见身后角落处的东西,是辩机留下的佛珠。
脑中忽然浮起佛珠在窄巷里散落弹动的景象,隐隐交织出一个穿着僧袍的身影。
4
弘福寺的日子清静且超然,早时到诵室念早课,然后就是听玄奘大师讲经,除了偶尔为皇室祈福作祷,其余时间都是在翻译经文。
天色微暗,辩机正要点灯,却发现一只飞蛾浸溺在灯油里无助挣扎,他小心翼翼地将它捞出,置于桌上,然后点亮的灯火照得整座佛塔通明。
这时有公主的手下求见,呈给他一只檀木匣子,打开一看,里面是已经被修补好的佛珠。
皇帝向来躬勤政事,宵衣旰食,纵是咳得双眼血红也不肯松懈片刻,终于拖延到不能下床的地步。
太医吩咐此期间不可过量思虑,王德宁犯抗旨之罪也不肯帮皇帝递奏折,皇帝抬手指了指跪在床边的王德:“去把玄奘请来。”
皇帝是想听他讲讲取经路上的见闻。高阳得知消息进宫侍疾,也守在床畔听了半个月,听得心中愈发澎湃,“不如父皇命人著书,让天下人都能得闻这坎坷奇途。”
故而玄奘再进宫的时候就带上了辩机,由他口述取经路上所行所闻,辩机则在一旁执笔记录,回去后整理成卷。
皇帝又能下床批阅奏折的那日,高阳徐行在太极宫的石砖阔道上,轻声问走在她身后的辩机:“玄奘大师的见闻经历实在令人惊叹,辩机师父乃门中翘楚,可也见过天地?”
辩机恭敬答道:“入长安之前,贫僧一直醉心于跋涉名山大川、徒行江南塞北,看过霁霏微,也听过雨打竹阁。尘世万物,皆有可求。”
高阳将手遮在眉上,眯眼眺望烈日下阔气金亮的宫墙,仿佛看得到那袭灰白僧衣在烟雨迷蒙中踽踽而行,不由得慨叹:“师父真是见多识广,高阳见过最好的景,是房府后园的那一湖莲花,湖里的鲤儿都是我一尾一尾亲手放进去的,它们陪我醉,陪我醒,陪我哭,也陪我笑。”言至话尾,她的齿间也发出一声虚笑。
摸不遍的金石玉器,披不完的缂丝锦缎,到头来,尊贵的公主命剥夺了她见识天地的权利,在辩机这等行观宇宙的人面前,她庸俗到一贫如洗。
辩机跟在她身后默默听着,隐约看到了世人没机会看到的天家悲影。这时高阳又问:“如此一来,弘福寺岂非羁绊住了师父的脚步?”
“待译完真经,写完《大唐西域记》,贫僧就会向陛下辞行,也去将师父的取经之路走上一遭。”辩机的语气渐渐流溢出鲜有的热烈,“为苍生积跬步、为至理涉万险,是一个僧人无上的追求。”
前方的人忽然停步,显然是因为听出他咬字发音里的坚定,辩机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躬身垂首。
不想,她回身向他投去一个同样炽热的目光,“若高阳有幸,也想与师父一起去看看那大漠落日,石窟白塔。”
辩机斗胆抬起头与她对视,二人似乎在彼此的瞳孔中看见了同样的壮观,那是远方飞扬不歇的风沙,是数百飘摇的经幢。
可这条铺满信念的道路,他能走,她却不能。
5
三伏已过,夜深露重。辩机笔耕不辍,在厚重的书纸上重涉玄奘西行的脚步。晚风侵入塔室,惹得灯火微晃,他的心也随着摇曳的火苗乱了起来。
鼻尖萦绕着一股桂花香气,脑中满是公主同他话聊时的眼神。
那眼神,有对未知风景的向往,亦有看透命运的绝望;似蠢蠢欲动、涛头汹涌的海潮,亦似不见天日、生满绿藻的死水。
辩机拨弄起胸前的佛珠。佛门弟子以渡世渡人为己任,那她呢,也是他可渡的么?
几日不见,房遗爱发现高阳的房里多设了一处佛龛,平时缭绕满屋、充满天家贵气的百步香,被佛龛旁的袅袅檀香取代。她倒愈发的像个菩萨了。
这日离去后,房遗爱又有十天半个月没被召进这个房间。
不止如此,高阳还常去弘福寺找玄奘大师闲谈,谈的既不是皇家诡谲,也不是佛门禅意,只是些微小的凡尘俗事。
有时下两局棋,有时探讨书中的某段古谚,有时和恰巧过来的辩机品上一杯香茗,再去吃几道可口斋菜。
侍从们发现公主的笑容变多了,嗜酒的次数少了,私下里都说果然佛门清静之地,能祛浮世俗尘。
皇帝也发觉高阳的脾性不再如往常那般乖张,父女二人的关系融洽了许多,问了王德才知是高阳近日总去弘福寺礼佛的缘故,龙口轻吐出一个“好”字,手里换成下一本奏章。
第二年,译经之事进展顺畅,九名缀文大德跟随玄奘去往各处讲经,弘扬佛法。高阳只能终日滞足于房府,久违地在湖心亭醉了几次,湖中的鲤儿比去年长了一寸,身上的花斑愈发的鲜亮了。
白日布坛讲法,夜晚师徒二人对坐,探讨佛理。玄奘知晓辩机是心怀宏愿之人,不禁对其寄予厚望。
探求大乘佛法之路,不该因为有人走过而就此止步,当是前人开路,后人随行。
玄奘送给辩机三颗从天竺带回的古莲子,据闻是随佛陀金身出土的千年遗物。辩机俯身叩首,语气微微流露出惊惶:“此等佛门圣物,弟子愧不敢受。”
玄奘字字殷切:“此物自万里之外而来,见证了为师的遥遥取经路,我将它传于你,是为尔等后辈牢记——求知真经,任重道远。”
辩机双手接过古莲子,西去的决心又坚定了一重。
半年后,玄奘与九名弟子回到长安开坛讲经。高阳探手掀开车帷,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望向坛上那人——辩机舌灿莲花,声音如同谷间的风穿过崖边苍松的枝隙,能将人的思绪带向没有终点的远方。
半年了,愈多的人知晓大唐有位风韵高朗、通晓佛经的僧人,法号叫做辩机。
半年了,他的五官被刻画出更加分明的线条,修长有力的手指似乎时刻准备拿起禅杖,伴他一步一拄行尽万里迢迢。
半年了,他,终于是回来了。
话音收尾,辩机起身向坛下众人施礼,礼毕缓缓抬起双目,忽然对上远处一双泛着涟漪的眼眸。
两股目光交汇,跨越世间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