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带的太阳与风之下
从发掘二百七十四尊废佛像到设立博物馆
现在的柬埔寨,因吴哥窟、巴戎寺等壮丽的石造大寺而闻名于世。约八百年前,吴哥窟和巴戎寺的中央塔内都安置了神佛本尊的大雕像,日夜灯火通明。以前的人们相信轮回转生,并在那实践着信仰生活。所有人,尤其是国王、王族、高官、宗教事务官等过着情绪高涨的日子。但是,这些神像、佛像原本是从印度传来的,其后根据柬埔寨的审美观和美术形式,替换成柬埔寨版并存续下来。怎么看雕像的参照物似乎都是柬埔寨人。
年,上智大学吴哥遗迹国际调查团(以下简称调查团)偶然地在斑蒂喀黛遗迹境内发掘出二百七十四尊废佛像。发掘负责人是上野邦一(奈良女子大学)、丸井雅子(上智大学)等三名日本考古负责人以及十名柬埔寨实习生。这正好是在为培养保护吴哥遗迹的保存员而进行考古学实践的过程中,也是调查团开始举行考古学实践的第十一个年头。最令人兴奋的是,这些佛像都是经柬埔寨青年考古学者之手重见天日。
这些废佛像在长达近八百年的岁月里被深埋在地下,温度、湿度固定,所以保存状况极好。佛像面容美丽,呈现出了旧时那种优美典雅的样子,明快且充满真实感。
佛像被彻底破坏,但从挖掘现场的埋藏状况看,会发现它们都是被非常小心地埋藏。佛像和佛像碎片的空隙都被用土砂石紧密填满,立像依然保持着站立的姿态,两侧的配佛也被埋藏在一起,因此,它们大概是被心怀信仰心的人精心地埋藏在这里。当时的负责官员奉国王之命实施了破坏行为,然而在掩埋和处理时满怀尊崇之情。抑或是破坏者和埋藏者是不同的两群人,帮忙的村民们或笃信的信徒们把佛寺内被破坏的佛像收集并埋藏起来。
挖掘出的二百七十四尊佛像体现了吴哥时代的佛教美术特征和独创性。我们能够亲眼见到佛像优雅的尊颜和美丽的姿容,感受到当时供奉佛像者的信仰之心和时代精神。接下来我们跨越约千年的时空去见识高棉人虔诚信仰的证据。这些佛像目前被收藏在建在吴哥窟附近的“西哈努克永旺博物馆”(年1月开馆),向大众开放。
同等尊崇印度教三神的吴哥王朝
柬埔寨接受了来自印度的各类文化,也受到周边地区的各种影响。此外,它通过海路同西方世界进行种种交流。关于来自罗马、希腊、波斯等世界的影响,考古人员在湄公河三角洲的澳盖遗址的发掘引人注目,出土文物明确了当时的东西方交流史。
吴哥美术原本属于宗教美术。除美术以外,建设与日常生活关系密切的桥梁和贮水池等,也是在神佛护佑下完成,或是为神佛显灵而建。吴哥王朝接受了印度文明创造的印度教和佛教这两大崇高的宗教,并经过长年的探索,将其改造成为柬埔寨版本,镶嵌般重造自己的风格并信仰。如果追问印度教和佛教的根源,那么两宗教都是建立在万物轮回转生的教义基础之上,并且是前往极乐净土,祈求回答人为何物的独立信仰体系。
本来,印度的印度教是以吠陀宗教为基础大规模发展起来。于是,它以梵天、毗湿奴和湿婆三大神为中心的信仰体系,多神被一同祭祀。
理论上梵天是最高神。然而,印度只赋予了梵天第二位的角色。柬埔寨对三神同等尊崇,梵天神被塑造成四头四手的形象,甚至碑文中特别提到国王是梵天神的化身,笃信者甚多。
梵天像,拥有四头四手的印度教最高神。法国吉美亚洲艺术博物馆藏毗湿奴神是世界的救济神。在雕像中,这位神有一头,但多数情况下有四只手。毗湿奴在创设宇宙之际,横睡在不灭的大蛇身上,在此期间创设了来世。毗湿奴作为永远的救世主,时而化为动物,时而化为人形,呈现出各种不同形态。他以“化身”活跃于世间,是纠正世间不正不公之神,因而拥有很高的人气。毗湿奴最为人熟知的化身便是“罗摩”王子。罗摩是《罗摩衍那》的主人公,也是民众心目中的英雄。毗湿奴的化身也以奎师那的形态登场。奎师那神是迷惑人的牧羊人,也是拥有夺人魂魄的怪力持有者。
毗湿奴像,拥有四双手臂的毗湿奴神。吴哥窟湿婆神既是世界的创造者,也是破坏者。他有一张或五张脸,两只或多只手臂。额头上有竖着的第三只眼睛,发型则一般把头发盘结成高发髻,而且装饰着三个日月。湿婆神拥有多种身份,因此被描绘为多种姿态。在吴哥图像学上,特别是表现为林迦的形态居多。
四臂湿婆神像,印度教中世界的创造者、破坏者。法国吉美亚洲艺术博物藏以女性的姿态登场,辅助这些印度教神明的是配偶神,即“神妃”。她们被称为“沙克提(神力、性力)”,毗湿奴神的沙克提是大地女神室利、拉克什米(吉祥天),湿婆神的神妃则是“(山的拉雅的女儿)乌玛”“(住在温迪亚山的女神)难近母杜尔迦”“(黑女神)迦梨”等。她们在所到之处展示神力,时而容貌温和,时而面相可怖。
湿婆神的王妃、杜尔迦像,7世纪的裸体雕像。金边国立博物馆藏除了印度教的主要神之外,人们还经常描绘其他陪神和保护神。例如,湿婆神的儿子,拥有象头的智慧与幸运之神“伽内什”,湿婆的另一个儿子战神“塞犍陀”,以及原本是至上神、主管降雨的雷霆神因陀罗(帝释天)等。因陀罗神在第二位的众神中位居首位。此外还有太阳神“苏里耶”等诸神。
众神拥有乘坐的圣兽(伐诃纳,Vahana)。梵天神的伐诃纳是神圣的白天鹅“哈姆萨”,毗湿奴的是神鹫“迦楼罗”,湿婆神的是神牛“南迪(公牛)”。因陀罗乘坐三头象“爱罗婆多”,塞犍陀的坐骑为“孔雀”,苏里耶则乘坐“二轮马车”。此外,那些半神在寺院的装饰中特别重要,例如提婆神、泥缚多神、夜叉、阿修罗、阿普萨拉丝(天女)、娜迦(蛇神)、娜基(女蛇神)等。
柬埔寨人的感性创造出独特的佛像形象
佛教在佛陀传记和教义中向所有人阐述涅槃的可能性。在发展早期,佛教分立为大乘佛教和上座部佛教。上座部佛教使用巴利语,至今仍然在斯里兰卡和中南半岛的大部分地区被人们所信仰。上座部佛教的教义在其本质上是不可知论,只向信徒展示佛陀传记和佛陀的姿容。也有上座部佛教使用梵语。另一方面,大乘佛教发展出了佛教教义中的哲学性一面,并把历史上的佛陀定位成菩提萨埵(菩萨)或者是未来佛、禅定佛等。
根据碑文可知,在3—6世纪初期,柬埔寨同时存在印度教和使用梵语的上座部佛教。7—8世纪,大乘佛教似乎逐渐扩张,但9世纪开始,随着基于湿婆派神圣王信仰的王室祭祀固定下来,佛教从公共场所消失,在长达数百年间处于完全沉默的状态,但勉强存续了下来。
许多雕像和重要寺院的建立证明了,毗湿奴派一直保持着强大的势力。当时也出现了将湿婆神与苏利耶跋摩二世合为一体的想法,正因如此政府才建造了壮大的吴哥窟寺院群。
此后,在年开始的阇耶跋摩七世时期,在国王炽烈的信仰之心和强烈个性的引导下,大乘佛教蓬勃发展,从而使大型建筑物一个接一个地被建立起来。
然而,阇耶跋摩七世统治结束后不久,湿婆派狭隘的激进派发起了对佛教的反抗,造成了高棉历史上史无前例的废佛毁释事件。自13世纪起,随着柬埔寨同斯里兰卡的交流往来,最终巴利语的上座部佛教赢得了人们的信仰。
吴哥的雕像受到很多印度佛像的影响自然是既成的史实,然而从整体上看,它仍保持独特的倾向。例如,柬埔寨在佛像制作过程中,避开了印度教中恐怖、肉欲或令人害怕的方面,换成了柔和的表情。他们只选取与自己感性相吻合的题材制成雕像。
其中,毗湿奴神特别用四只臂膀表现,手持物为棍棒、螺号、轮(圆盘,更准确地说是一种车轮型武器)和珠(在印度则是莲花花蕾)。毗湿奴本体作为雕像呈现实乃罕见,大多都是以化身的形象登场。无论怎么说,压轴作品是吴哥窟第一回廊浮雕上的《罗摩衍那》故事。毗湿奴神的化身罗摩王子屹立于此,穿着与苏利耶跋摩二世相同的衣服。
湿婆神雕像也体现了柬埔寨式的感性色彩。湿婆神总是一头两手,但在再现宇宙世界之舞即檀达婆舞(Tandava)的场景时则例外。吴哥时期的湿婆神最常以林迦的形态表现,也是源于当时人们的感性。
也许柬埔寨人并没有接受来自印度的严格佛像概念。正因为如此,在他们感性共鸣基础上造就的合体神诃哩诃罗神(Harihara)很受欢迎。诃哩诃罗神的右半部分是湿婆神,左半部分是毗湿奴神。这一点也体现出了当时的泛神论信仰。
雕像所表现的佛陀大多身着袈裟,身上用宝物饰品装饰,头上还戴着王冠形状的发饰。佛陀被描绘成坐在盘曲缠绕的七头娜迦(蛇神)之上的姿态,柬埔寨人很喜好这种坐佛像。娜迦十分庞大,扬起镰刀形的脖颈,保护禅定中的佛陀。佛陀的各种动作(手印,Mudra)明显与印度佛像学中的手印一脉相承。
在大乘佛教中,安放在中央的佛像有很多,包括观自在(或观世音菩萨、菩萨)、慈悲的菩提萨埵(菩萨)、般若波罗蜜多菩萨(意为“完全的智慧”)、度母(多罗菩萨)等。这些佛像都穿着与印度教诸神同样的衣裳,身体庄严,头部前面有禅定姿态的小坐佛像(化佛)。这些佛像群的神仙概念背后,可能是柬埔寨人的泛神感性,即认为森罗万象中都有精灵存在。
观世音菩萨被表现成四只臂膀的形象,手持小瓶、典籍、念珠、莲花花蕾,有时也能看到八臂的雕像。菩萨的躯体和螺发上会有许多小佛像和小神像。这些小佛像被看作是菩萨(菩提萨埵)为了救济世人而派遣到凡间的。多罗菩萨一般是整块雕刻而成的简单素雅的美术样式,双手持教仪以及一朵或两朵莲花花蕾。
独创的吴哥美术
高棉人的感性与容颜
吴哥时代的雕像凭借高度完成的美貌、丰富的独创性,很早就引起专家的注意。早在年,法国的东方美术收藏者谈道:“高棉人创造出的雕像是高水平的作品。他们对印度雕像再次塑造,最终转变为当地独特的平静优雅的美术样式。例如在容貌的表现方面,脸上浮现出的微笑让人感觉到温和,形成了庄重的特征。即便是人在活动时,它也几乎不强调肌肉的膨胀。这些雕刻作品明确展现出高棉人独特的感性,因此,我们不可能把柬埔寨古寺中放置的雕像与印度雕像混为一谈。”
不过,实际上人们对高棉雕刻给予更多关心是在年之后。尤其是在年发现的,以发现者法国保存官的名字命名的“戈迈耶佛”,在当时成为了热门话题。
于是,吴哥美术的价值和多样性为美术史学家和佛像研究者所知,年左右开始出版的正式吴哥雕像目录,也进一步引起了人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