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村
文︱赵长春
石头村很有名气。
石墙。石桌。石瓦。石碾。石磙。打麦场就是一片整石的平坦。有些家里还用石碗,几代了。石头村缘于石头。不假。
石头村的石头值得看,还因为石头村的一位和尚,石头和尚。
和尚是外号,也叫绰号,人们都这样叫,就把他真名忘了。因为他当年确实当过和尚。
当年,大和尚带着小和尚下山,化缘。正逢主家热闹。主家娶了一家的三个姑娘。大姑娘是正房夫人。另两个姑娘是双胞胎,听姐说,姐夫这好那好,就也跟着姐来了。嫁就嫁了,进一家门,以免将来姊妹分离,更免到别的人家做媳妇而多生闲气。这样的事儿,千年一遇。主家高兴。让三姐妹都穿上大红婚礼服,一样的霞帔,一样的桃腮胭脂,一字坐在院内的三张绣凳上,侧身,微遮脸。个头一样。胖瘦一样。一样绣花的鞋。风吹来,一样的婀娜多姿。大家都分不出来。主家说,你如果认出来哪位是大姐,就给你一年的香火钱。大和尚转了一圈,突然照着小和尚的光头上一拍,啪!脆脆的响。噗嗤,右边两位相挨的新娘笑了。
大和尚就指着其中另一位说,这就是大姐,您家的正房夫人。
这样的细节,或者这样的传说,我们听到不少,很雷同的故事。但是他的故事还在下面。
一一噗嗤,最右边的小妹继续笑了。这小妹,后来成了石头和尚的妻子。也因此,和尚没有当到底,还俗了,又回了石头庄。一定程度上,石头和尚是还俗的和尚。
其实,没有还俗的时候,石头和尚的俗心就大,表现之一是他喝茶。
他喝茶,喝的也是罗汉山南坡半山腰的茶,一样的香。或者很香,更香。采茶的,是一些小姑娘,不是茶娘,更不是大老爷们。春,天,比谷雨更早,摘茶的时候还没到,他带着这些十五六岁的姑娘,看着她们用嘴去摘。一叶一叶。舌尖,唇尖,牙尖,这些部位去碰撞茶叶,噙住,噙下。是大早晨,日头微微,露水挂枝。然后还是这些女孩子,将这些嫩茶放在她们怀中。过了二七一十四天,姑娘温热的体温将茶叶暖熟。也就是说,这些茶叶还没到摘的时候,被和尚所要求的以这种方式摘了下来煮茶。
好茶就需要好水。水,茶之母。和尚非常讲究用水。他用的是无根水,也叫天泉水。即雨水,雪水。那些雪水来自寺院的瓦顶。他觉得山高,寺高,瓦顶更高,这样的雪更洁净。
和尚别的没啥,只是喝茶这一点,被人一直诟病。和尚一笑,阿弥陀佛,双掌合十。
和尚成为和尚之前,是富家子弟。怎么一个富法呢,砸核桃吃,用金元宝。挖耳勺,镶宝石。丢了好几个。
可是,半夜来了匪,遭了抢,还放了火,家就败了。就剩下他抢出来的几本医书。一气,他出家,就成了和尚。刚开始,谁也不理,脸如石头,木,冷,又是石头村来的,人们就叫他石头和尚。
石头和尚。他答应,哎一一,发音有叹息的气息,唉!
不过,山下主家的那位小夫人来上香时,和尚不再木脸,敲磬很有节点,跟着呼吸吐纳,随心跳脉息,淡定,从容,一百零八下。如此声气中,小夫人安静地拜菩萨,五体投地,五心向天,认真,虔诚。
两人就有了话。说着,说着,多了起来。
某个午后,寺内很静,阳光也蹑手蹑脚。看着小夫人脸上被逆光反衬的青紫,和尚说:
醉,都是假的。醉后,打老婆的男人很多,但是,打保长的几乎没有,更不用说镇长。
哇!小夫人哭了,瘫在蒲团上,偎着和尚的腿脚。原来,不生育的姐,就是大夫人,贪恋家财,怕被别人最终占去,就鼓动了双胞胎妹妹,嫁来。可是,两人的肚子也没有动静。男人就喝酒,多了,就打,打她们姐妹,是不声不响的闷打,掐,咬……
小夫人的头发好,旺,乌漆墨黑,还香。
和尚抚上去,就不想当和尚了,还俗。这让小和尚很伤心,哭。越哭越青秀,梨花带雨。
一一这就是和尚的故事,传了几十年。有意思的是,和尚凭着医书中的方子,反复求症治好了男人的毛病,大姐、二姐都有了儿女。
现在,和尚还在。这个春天,我去山里采风,寻百岁老人,进了石头村。见一老人坐在门前,编筐,握篓,手抠,脚蹬,腰身灵活。我问他高寿,人家说九十七。听说我要找村上一位百岁老人。他头一仰,“你来晚了一步!他前几天刚刚走了……"
是有些遗憾。我说。
那就三年后再来。他说,没准能见到百岁的我!
哈哈!哈哈!
我们轰然笑起来。他说,他叫和尚。石头和尚。
石头和尚的家很好找,就在村中十字口一棵老槐树下。树下有一个老碾盘,碾盘上有一根大铁杵。杵头有环,套着一根铁链子,拴在碾盘的石眼中。旁边立着一块木板,上书四个大字,铁杵磨成针。隶变体。
字是他写的。磨杵付一元。
他说,老碾盘也是当年他家的。每天,四五个人碾面,供全家人吃喝……
他说,石头村当年都是他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