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乡下带来的口信:二姐不行了,只盼见你一面。附有一张写着地址的纸条,那时没有公用电话更没有手机,这可能已是好几天前的嘱托了。
带上钱,从市中区坐公交赶到沙坪坝,换乘客运翻歌乐山直至陈家桥下车,其后就不知该向何处去了。拿着二指宽纸条向老乡打听,都是爱莫能助的摇头,叫我去找年纪大的问问。
看着娟秀而墨色淡淡的字迹,我相信那是二姐的亲笔。祈望这临终前的呼唤有苍天的悲悯相佑,尽快找到她弥留之地,有一次没有遗憾的诀别。
有位老大娘给我指点了迷津。提醒我不要走路去,走路的话,怕要太阳落坡了。建议我赶回头车到第三个左手边的岔路口下,再叫摩托送我去那里。
果然有三五摩托车手在路边等待生意。包产到户后的农村里,这是赶上改革开放新潮的弄潮儿。买辆重庆军工厂仿制的日本摩托,专跑成渝公路沿途两边的乡间各地,只要有人需要去的旮旮角角无远弗届。听说蒙人宰客的也不少,我挑了像有点文化的学生模样的车手。尽管那时听说过“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流氓有文化”的处世箴言,但我还是对有文化的放心一些。
小伙子加大油门在乡村简易公路上狂奔,坐在后面感到衣裤抖动拉风的兴奋爽快,倒也很投合我的心情。
大约三四公里后没有了公路,是条断头路。转入乡间只有几十公分宽的泥石小道,时而坑洼泥面,时而是残留的青石板,路面宽窄都在随时变换之中。逢沟过坎摩托车无所畏惧地咆哮着勇往直前,把我颠簸得头昏脑胀生怕摔进稻田沟壑里去了。赶紧提醒小伙子慢点慢点,他说快点才不倒桩。叫我放心,这是“亚马哈”!
转上一条较宽的泥土路面,他反而降低了车速缓缓前行。你去找哪个?他问起我来。只好支吾一下,找亲戚,你快开吧。
他仍然慢开慢道:这个旮头角脑屙屎不生蛆的地方,长这么大我没见过城里人来找哪家哪户的亲戚。我想嘛,你一定是要找那个有文化的“破……破……破……嗯……”,嗯下了“鞋”字,没说出来。
很想跳下车去给他一耳光,行进中当然不可鲁莽。在这方位难辨的生疏之地,此时的太阳是在上午的东边还是下午的西边?几经周转,没有表,我心中无数。何况他究竟说的是谁?只得忍下气来,催他快点开!
小伙子察觉到我的不快,回过头来道歉。连呼大哥又大叔的叫着,连连自责狗嘴里吐不出一颗象牙来。可是三两分钟后,他还是闭不住自已的臭嘴:
大叔,你不要误会,刚才就算我猜错了。我可要说的是一个“落难的观音菩萨”!
真他妈的闯了哪门子邪,什么“破鞋与观音”?这奇怪而背反的组合,又什么“观音落难”?这些乱七八糟的话,却似阳光驱散田野上的迷雾那样让我一下子怒气全消,而且还真想听听这旮头角脑的轶闻野事。
心平气和甚至有些急切地鼓动他说下去。又怕他说的还是我的二姐,但是今天来,又何尝不想弄明白她苦难的命运。必须面对,或许说的是另外一个悲哀的灵魂呐?他回头看看,说开了:
那时我是个十来岁的小崽儿,喜欢跟着大点的哥们到处跑。听说,第二天堰沟坡那边,贫农光棍田老头五十多岁的人要娶个新堂客(妻子).人们七嘴八舌,田老头老逑了还有点桃花运。心想那是个啥样子嫁不脱的婆娘喃?总之,很稀奇。
生在这穷乡僻壤的娃儿们,一年到头没得啥子耍的看的,有打架角孽的都会跑去看看。更不消说,有鼓锣打鼓吹喇呐接新媳妇、埋死人子的事,哪怕沿山沿岭跑几十里路也要赶去看热闹,跟城里人几百里外去爬峨眉山上金顶看日出那么兴奋。
那天,大人细娃从四面八方赶去,没见到一点响动。
田老头一个人窝在屋里冷僻秋蔫的样子,人些觉得没趣就纷纷打回转了。只有娃儿们在那里打打闹闹等到太阳偏西,才见到一个女人背着铺盖卷走来,后面跟着一个背枪的民兵。
隔老远就喊田老头出来接人,絮絮叨叨抱怨这么远,天不亮就上路,水都没喝一口。田老头摸摸索索从屋里出来打望,背枪的乌嘘呐喊叫快点把红苕稀饭端出来喝,饿登了。
那是从六十多里外的曾家场押来的地主分子。说是四十来岁的女人看起来像二、三十岁的样子。像个老师,可比好多女教师好看多叻。那样儿实在舒气,农村人都说是“长得好乖”呵。
在我眼里看来,那相貌儿跟画里画的观音菩萨差不多。活的!红扑扑的脸膛生动可爱。还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做“欧阳玉璋”,不晓得是咋个的,我听起来还有一股子“仙气”叻。
我根本没想到地主分子生得这样好看,这样漂亮,这样慈眉善眼!跟书上说的戏里演的电影里放出来的完全不一样……
(二)
说到这份上,明白了:那就是我的二姐。
我三四岁时,二姐就在我家住着上中学,她是二姨妈的女儿。二姨爹祖上是有功名的书香世家,曾家场的名门望族。过世早,家业衰败,有一男一女。长男不幸夭折,只留下孤儿寡母相依为命。
二姨妈要求把我过继给她,继承与延续欧家香火,名字都取好了,叫“欧阳仲民”。但是我妈舍不得,总是推口说娃儿太小不好带,不愿兑现。反到是她的女儿到我家来上学陪着我长大。我还是姓我的“蒋”,又要打马虎让我从小到大,一直叫她二姐。
从我有记忆之初,身边就有这个“二姐”。
而且是她给我发蒙识字,从“人之初,性本善”学起。念过“床前明月光”、“清明时节雨纷纷”和“庭院深深深几许”等等我似懂非懂宛若雾里看花朗朗上口的诗词。听她讲过许多有关“忠、孝、仁、爱”为内涵的龙门阵。后来家里要我上正规小学,常常是她带我上学去,间或又是她接我回家。
二姐从小生得明丽乖巧,逗人喜欢。尽管我还是个懵懵懂懂的小崽儿,总觉得她好看,说话声音好听,萌生着敬畏而依赖之情,常常是她的尾巴衡上衡下跟着转。当然也很听她的话,读书啦,该睡觉啦,听从她的命令,无法抗拒。
也许,这人生下来就有爱美的德性。以至现今不是说幼儿园里的阿姨要挑选漂亮的人去担任吗,以至于有人说过:“美丽拯救世界!”
记得二姐要进大学了,是抗战时期内迁到这里来的“社会教育学院”。我跟着她找到县城里唯有的一家相馆照登记相。
说明来意后,那个照相师却“神”了好一阵,才说好好好。忙了好一阵才把架上的照相匣子调整好,叫二姐坐在预设的景片前,把拍摄架推前拉后折腾了好一阵照了四五次才结束。这个照相师实在是个“孬火药”,或者说是他面对突然出现的一位清纯美丽女孩的惊慌失措?这是后话。
后来我也上初中了。有一天倒春寒,二姐赶紧从家里给我送来棉背心,是教国文的老头带进来找着我的。
二姐离开学校时,老头一直跟着我们走出校门。目送一身英丹蓝旗袍的二姐、白袜子青布鞋、齐耳短发,轻盈曼妙的身姿穿过早春里一遍繁茂凄迷的梨花林如诗如幻飘然远去。
老头面对这情景在出神,还是我叫了声老师回去吧。他才转过身来以喑哑苍劲的嗓音摇头晃脑呤诵李煜词“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那酸酸的样子,让人莫名其妙,好笑。但是多少年后,再想起他情不自禁的吟唱,让我黯然神伤,似若有悟。
当年老头流亡内地心境萎顿的状况下,偶遇“国破山河在”的大后方尚存人间的美丽,无不油然而生如李煜亡国之痛的感怀。而这首词的优美格调与神韵,宛若也是对当年二姐清纯、朴素、高雅的美貌传神的比拟与赞叹。
然而李煜在命绝人寰前夕所写的这首词,是一曲生命的哀歌。亡国之君声泪泣血怀恋家国故人的哀怨深情,触怒了宋太宗,赐其鸠酒而卒。
这样悲惨的结局,是否暗示着二姐生不逢时的命运的不祥预兆?或是冥冥中无法抗拒的一注宿命的签语!
此后无情的事实,如噩梦般应验了一切,这一切都是“美丽”惹的祸。
李煜词的“美”可说冠绝古今,终遭赐鸠酒而亡。二姐天生的丽质也就是在往后的荒唐岁月里备受蹂躏与摧残,恰如一首唱不尽的“春花秋月何时了?”
(三)
学期结束放假了,我独自上街晃荡,放松一下。
一群女学生在石板嵌砌的街上游荡,个个纯朴、青春而亮丽。似若山中的一片野花在春风里摇曳,可算是当年这个小县城的一道风景线。她们就像扇着轻盈翅翼的蝴蝶飞聚到那家照相馆橱窗前去了,突然又一窝蜂涌进了照像馆里去。
出于好奇,我跟着前去一看。橱窗里挂着嵌有相框的大照片,其中一幅更大的头像是我二姐,下署“春花秋月”四字,这使我感到很是蹊跷。想起那天照相师的手忙脚乱与老头的摇头晃脑来,从时间与地点而言,不大可能是共同的预谋。也许纯属巧合,或曰“英雄所见略同”吧,我也就不很在意。
听见相馆里面女生们叽叽喳喳,争着要照一张像“春花秋月”那样的相片。摄影师说:“要得!要得!一个一个的来嘛。”那兴奋喜悦的声音流于言表,我还真有些盲目地为二姐出众的美貌高兴着哩。
当时在小县城里出现这样时新的橱窗,实属少见。挤上前来看的人不少,有的在欣赏、赞叹,有的却在调侃。有的说要按这个样范儿找媳妇,有的说他家的么姨妹比这个还好看;更有甚者发誓这辈子要娶这样子的堂客才算得上是个男人。有的更会吹牛,尽说些提劲打靶掀飞机的废话,三个月内一定要把这个美人拿下!以及许多闲言碎语不堪入耳的混账屁话……
我才感觉到不是个滋味,很不对劲。回家告诉了二姐,她非常生气。
把自已的头相挂出来当街“示众”,让人指指点点,评头论足,说三道四。绝对无法忍受这种从天而降的人格诋毁与精神伤害!不禁也要想骂起人来了。
可是从未听见过她骂人,她也从未骂过人,更没有学会骂人。头脑里装的是诗书学问,就是没有一点骂人的恶言粗语的蓄存。只骂出了“那……那……那个狗啃的!唉……唉……唉……”自个儿却泪眼汪汪先哭起来了。躲在屋里怄气,三天不吃不喝。
母亲作急了,就派我去找那家相馆撤下橱窗中二姐的照片,带上二姐的登记照作凭证。但是那个“狗啃的”硬不认账那就是我二姐,说那是个“上海的电影明星”。争吵之中有的人在帮我,有的附和照相馆的胡说八道。气得我想找那个老头来帮忙,但是在山那边的徐家瓦房那么路遥道远的学校又正在放暑假之中,他会在哪里喃?铩羽而归。
听完我的汇报,一家人一愁莫展。那时候没有“肖像权”之说,也不见有啥民约村规,更不知有没有法律条条款款,管一管这“狗啃的”严重侵犯二姐人权的行为!从此二姐不进城不上街,她住宿学校。“惹不起,躲得起”,这是我们平头百姓对生活中无奈的惟一选择。
几个月后,烦恼又来了。
学院里一些无聊之人起哄,大概也都是看见过橱窗里照片的,私下里串通一气选出了一位“校花”,取名“虞美人”,在校内暗中流传。后来有同室好友悄悄告知了二姐。
的确,她也常常发觉被人死皮赖脸地注视,在她行走的路前或背后总有人挤眉弄眼在议论、在私语。这样的学校生活,简直成了她被养在一只金丝鸟笼子里任人观赏的空间。随时受到如影随形的纷扰与剌伤自尊的痛苦,使她无法忍受下去。一气之下搬到家里,第二天就独自回到曾家场老家去了。
大概又是在一个星期天里,我上街买学习用品。可算是个偶然的发现,那张照片没有了,拆除了。
还有些人在橱窗前余温犹存,议论纷纷。说是有个县法院的职员,风闻此事后出于义愤找到相馆讲了一通大道理,讲得那个照相师不知深浅,不知是祸是福,便自动地取下了那张头像。有的说,未经本人同意乱挂别人的肖像是不对的。有的还是觉得很遗憾,好像这个小县城里失去了什么风采。
孰是孰非?当时我也搞不懂,只觉得十分高兴。
不久,寒假中。我自告奋勇翻越横亘在县城东边的山脉,穿过一个名叫虎头岩的垭口,下山直奔曾家场方向。边走边打听,找到了二姨妈居住的大院子。的确,是一座古老而气派的庄园。
前面有一池荷花堰塘,沿着青石板小路进入一座不知是从哪个朝代皇上敕建的欧氏家族功名忠孝的石刻牌坊,仍然精神抖擞地矗立挺拔在十分宽敞的院坝之前。再进七八米是大门,朱红漆层剥落殆尽,只见那对螭衔铁环残存着金色余辉。
进大门是前院,两旁植有罗汉松、翠柏数棵,当中石砌路面引向上一层过厅。拾级而上,经过厅则是第二层屋院,仍有两边的耳房。再从中登数级石阶到达正厅。
二姨妈居住正厅和右厢房。欧家遗存的书画、古色古香的家居摆设收缩到了这里,拥挤不堪。
正厅前两边镌刻龙凤花纹、戏曲人物的石栏杆之下,正是第二层院子的大天井。有许多盆栽的古木奇树,芝兰异卉,赏心悦目,应接不暇。对于我这个未曾见过大世面的少年而言,简直是“叹为观止”了。可惜,其外的庭院居室都已逐一变卖落入寻常百姓家去了。
首先,我把照片撤除的消息告诉二姐。她好像现今的宣传画里的西藏农奴翻身得解放那样阳光灿烂地笑了,举起拳头在空中挥舞。旁边二姨妈满脸子眼泪合不上嘴,连连说道: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好人有好报呵。
二姐觉得乌云已散去,明天定是个好晴天。高高兴兴要跟我回去,继续学业。
我们跋涉在山间崎岖小道上,不时回头留恋不舍地遥望山下丘陵起伏的田野。阡陌纵横的大地上有反射着阳光闪闪的冬水田,好似散落在这里那里的一叠叠镜片,让这生机葱茏的大地格外地精神焕发。
那座古老大院正隐缩在松竹繁茂的包围簇拥之中,却像一堆渐渐远去的时代留下的坟莹,给人以悲凉凄怆的感觉。
也是多少年之后我在想,无论你怎么说那只是过去的兴盛或现今的破落,仅仅是一次兴衰替代的过程而己。但其中有不可否认的历史事实:只有在这昔日曾拥有过的辉煌与书香袅袅之中,这里才有可能抚育和产生人间的国色天香。
二姐在欣赏家乡的自然风光,我在凝望着她红润娇好的脸庞。怡然自得的笑容是那样的好看,她走在前面的轻盈扭动的身姿也是那样的迷人。那真叫是“人间没个安悱处”的美丽。
而美丽——这人类文明的花朵,人见人爱。其惟一无奈的剋星,就是邪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