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色胆迷天顷刻中,残灯暗室两心同。
雨云入梦终成幻,神鬼当空不放松。
话说那日西门庆在夏提刑家喝酒,见宋巡按又送了礼,好不欢喜,一直喝到三更时分才回家。
潘金莲早已经洗漱完毕,在家里只等他来。
西门庆自然不忘昨晚之约,直接走了进来。
春梅忙过来奉茶,喝毕,打发他睡了。
西门庆见春梅走了,便提出新花样。
潘金莲瞅了他一眼,说道:“好个没廉耻冤家,你成天与书童那样,还不够?怎么又缠起我来了!”
西门庆笑着说:“怪小油嘴,你若依了我,又稀罕小厮做什么?你不知你达达心里好的就是这桩儿。”
潘金莲被他再三缠不过,只好依了。
到次日,西门庆一早到衙门打了卯便回来,又有安主事、黄主事那边派人来下请帖,说二十二日在砖厂刘太监庄子上摆筵,让他早去。
西门庆回了贴,便将来者打发走了。从上房吃了粥,刚走上厅来,只见篦头的小周儿上前趴地上磕头。
西门庆说:“你来的正好,我正要篦篦头哩。”于是引他到翡翠轩小卷棚内,坐在一张凉椅儿上,除了巾帻,打开头发,由他篦头栉发。
小周儿观其泥垢,辨其风雪,便跪下讨赏钱,说道:“老爹今岁必有大迁转,发上气色甚旺。”
西门庆最喜欢听好话,听罢大喜。叫他篦了头,又叫他取耳,掐捏身子。
小周儿动作熟练,手法拿捏得准,又行导引之法,一番下来,把西门庆弄得浑身通泰,好不舒服。
西门庆赏了他五钱银子,叫他吃了饭,又叫他去帮小官哥剃头。
西门庆昨晚与潘金莲折腾了一宿,能不困乏?就在书房内,倒在大理石床上睡着了。
西门庆身体透支,纵欲的后果初步显现。
那日杨姑妈起身要回家,王姑子与薛姑子也要回寺院。
吴月娘便将她原来的盒子都装了些蒸酥茶食,先打发杨姑妈走了。然后给两个姑子,每人都是五钱银子,两个小尼姑呢,则给了两匹布,这才送出门来。
薛姑子临走又附耳嘱咐吴月娘:“到了壬子日把那药吃了,保准就有喜事儿。”
吴月娘说:“薛爷,你这一去,不知何日再来。八月里到我生日,也来走走,我这里盼你哩。”
薛姑子合掌问讯道:“打搅了。菩萨放心,我到那日一定前来。”于是作辞走了。
胡僧赠药,西门庆滥用而死其身;吴月娘服薛姑子的药,生下孝哥来,又一对比也。
吴月娘送走两位姑子,与吴大妗子回后边去了。只有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西门大姐、还有李桂姐抱着小官哥,一起走到花园里游玩。
李瓶儿说:“桂姐,你递过来,还是我来抱吧。”
李桂姐说:“六娘,不妨事,我打心里想要抱小哥玩。”
孟玉楼说:“桂姐,你还没到你爹新收拾的书房里瞧过吧?”
于是众人便到花园里来,潘金莲见紫薇花开得烂熳,便摘了两朵与桂姐戴。又顺着松墙儿到翡翠轩,见里面摆设的床帐屏几、书画琴棋,极其潇洒。床上绡帐银钩,冰簟珊枕。
西门庆倒在床上,睡的正香。旁边流金小篆,焚着一缕龙涎。绿窗半掩,窗外芭蕉低映,甚是清静雅致。
孟玉楼与李瓶儿都坐在椅子上,潘金莲则在桌上翻弄他的香盒儿,西门庆忽然翻过身子,看到她们都在自己书房里,就问:“你们来做什么?”
潘金莲说:“桂姐要看看你的书房,俺们带她来瞧瞧。”
西门庆见李桂姐正抱着小官哥,也引逗了一会儿。忽见画童来报:“应二爹来了!”
众人都起身回避,往李瓶儿房里去了。
应伯爵走到松墙边,看见李桂姐抱着小官哥,便说:“好呀!李桂儿也在这里。你什么时候来的?”
李桂姐只顾走,只说:“怪花子!又不关你事,问这么多干嘛?”
应伯爵说:“好小淫妇儿,不关我的事也罢。你先与我亲个亲。”于是搂过来就要亲。
李桂姐便用手一推,骂道:“贼不得人意怪攮刀子,若不是怕吓了小哥,我这耳刮子就扇过去……”
西门庆出来刚好瞧见,便说:“怪狗才,别吓着孩儿!”又叫书童:“你抱小哥儿送给你六娘去。”
书童连忙接过。刚好奶娘如意正在松墙拐角处等着,接了过去。
应伯爵又问了李桂姐几句话,李桂姐简单回复了,也往李瓶儿屋里去了。
应伯爵与西门庆便唱喏坐下。
西门庆说:“昨儿我在夏龙溪家喝酒,大巡宋道长那里派人送礼,送了一口鲜猪。我恐怕放不得,今早便叫厨子卸开,用椒料连猪头炖了。你多待会儿,我再请谢子纯来,咱们打打双陆,同享了吧。”
说着又叫琴童:“快去请你谢爹来。”
琴童应诺去了。
应伯爵又问:“徐家银子要回来了吗?”
西门庆说:“休提那贼没行规的狗骨秃,说到明儿才先还我二百五十两。你叫他们两个后日来,其余的,我家里再凑些给他们。”
应伯爵说:“这样也好。”
两人又说了一会话,西门庆问:“老孙、祝麻子两个都怎么样了?”
应伯爵说:“自从在李桂儿家被拿住,先在县衙监了一夜,第二天,三个一条铁索,都押解上东京去了。到那里,还能有个好?你说成天图喝酒吃肉的,好容易吃的果子儿!路上这等大热天,着铁索扛着,又没盘缠,有他们受得了。”
西门庆笑道:“怪狗才,充军摆战的不过!谁叫他们成天跟着王家那小厮鬼混!我看是活该。”
应伯爵说:“哥说的有理。苍蝇不钻没缝的鸡蛋,他怎么不找我和谢子纯?清的只是清,浑的只是浑。”
这里的老孙就是孙寡嘴、祝麻子就是祝实念。都是他们曾经的结拜兄弟,如今二人却落井下石。
正说着,谢希大到了。也唱喏坐下了,只顾打扇子。
西门庆问他:“你怎么搞的一脸汗?”
谢希大说:“哥就别提了。今儿平白惹了一肚子气。一大清早,老孙家的婆娘走到我家,说我把她家汉子带坏了。贼不讲理的老淫妇!你家汉子成天缠着那姓王的在院里大酒大肉吃着,大把大把地赚银子,谁个不知?你家汉子讨的那保头钱,又没分我一个子儿?叫我顶了几句,不想哥这边来叫唤我,便来了。”
应伯爵说:“我刚才还和哥说来着,新酒放在两下里,清自清,浑自浑。当初咱们怎么说来着?我说别跟着王家那小厮鬼混,到明儿好歹有个闪失。如今怎么样?都撞到那网里了,怨不得别人!”
西门庆说:“王家那小厮,有什么出息?脑子还未变全,养老婆?还不捡拾咱们吃剩下的,羞死人了!”
二人都笑,正说着,小厮拿茶上来。
西门庆说:“你们两个先打双陆。后边做着水面,等会子我叫小厮拿来咱们一起吃。”
不一会,琴童过来放桌子。
画童儿用方盒端来四个小菜儿,又是三碟儿蒜汁、一大碗猪肉卤,一张银汤匙、三双牙筷。摆放停当,三人坐下,然后拿上三碗面来,各人自取浇卤,倾上蒜醋。
那应伯爵与谢希大拿起牙筷,只管狼吞虎咽,一碗接一碗地吃。每人足足吃了七大碗。
西门庆只两碗还吃不了,便说:“我的儿,你两个匀着吃吧!”
应伯爵来者不拒,只说:“哥,今儿这面是哪位姐儿下的?又好吃又爽口。”
谢希大也说:“这等卤打的好,我只是刚才吃了饭来的,不然我还要再吃一碗。”
二人一顿猛吃过后,都热了,便将外套脱了。又见琴童过来收家伙,便说:“大官儿,到后边取些水来,俺们漱漱口。”
谢希大道忙说:“拿些温茶就行。”
少顷,画童拿温茶上来。三人喝了茶,又出来外边松墙外各花台边走了一遭。
只见黄四家派人送来四盒子礼来。
平安掇进来给西门庆瞧:一盒鲜乌菱、一盒鲜荸荠、四尾冰湃的大鲥鱼、一盒枇杷果。
应伯爵看见便说:“好东西儿!他不知那里剜的送来,我先尝个。”
一手抓过好几个,又递两个给谢希大:“白活了,俺还不知这是什么东西儿哩。”
西门庆说:“怪狗才,还没供养佛,就先抓了吃?”
应伯爵说:“什么没供佛,我便是佛。”
谢希大在旁边说:“你是食佛?”
众人听了都笑,西门庆又分咐平安:“交到后边去收下。再向你三娘讨三钱银子打发来人。”
再说吴月娘与李桂姐、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大姐等人,在后边吃了饭,都在穿廊下坐着。
只见小周儿在影壁前探头探脑的,李瓶儿便问:“小周儿,你在那做什么?”
小周儿连忙上前都磕了头,说道:“刚才老爹吩咐,叫小的进来给小哥儿剃头。”
吴月娘说:“六姐,你拿黄历看看,好日子,歹日子,就给孩子剃头?”
潘金莲叫小玉取了黄历来,揭开看了一会,说道:“今儿是四月廿一,是庚戌日,金定娄金狗当直,宜祭祀、官带、出行、裁衣、沐浴、剃头、修造、动土,宜用午时——是个好日子!”
吴月娘说:“既是好日子,那就叫丫头热水,先替孩子洗头,叫小周儿慢慢哄着他剃吧。”
小玉在一旁替他用汗巾子接着头发,刚剃几刀,这小官哥便哇哇怪哭起来。
那小周只顾赶着他剃,不想把孩子哭得一口气憋住,不做声了,脸憋的通红。
李瓶儿吓得慌了手脚,忙说:“不剃吧,不剃吧!”
那小周儿吓得连家伙都没收拾,便往外跑。
吴月娘说:“我说这孩子有些不长俊,护头。自家替他剪剪吧。平白叫进来剃什么?这下倒好!”
那孩子憋了半天气,才放出声儿来。李瓶儿这才放心,只顾拍着哄他,还说:“好个小周儿,真大胆!给俺剃得恁半落不合的,欺负我的小哥哥。还不拿回来,等我打他,给小哥哥出出气。”说着又抱到吴月娘跟前。
吴月娘说:“不长俊的小花子儿,剃头像要了命似的,这等哭?剩下这些,到明儿做剪毛贼。”又引逗了一会,李瓶儿便交给奶娘抱着。
吴月娘吩咐:“先别给他奶吃,等他睡一会儿再喂他。”
如意抱着他往前边去了。
只见来安又进来取小周儿的家伙,说小周儿吓得脸焦黄的。
吴月娘便问:“打发他吃饭了吗?”
来安说:“他吃了。爹还赏他五钱银子。”
吴月娘叫来安:“你再拿一瓯子酒给他。赚两个小钱也不容易,别吓着人家!”
小玉连忙筛了一盏,又拿了一碟腊肉,叫来安拿去给他。
吴月娘又对潘金莲说:“你再看看黄历,哪天是壬子日?”
潘金莲看了一会,说道:“二十三日是壬子日,交芒种五月节。”又问:“姐姐问这个做什么?”
吴月娘说:“也没啥,只问一声儿。”
李桂姐也接过黄历来看了,说道:“这二十四日,可恼是俺娘的生日!我又不能回家。”
吴月娘说:“前月初十日,是你姐姐生日,过了。这二十四日,怎么又是你妈的生日?原来你们院中人家一天害两样病,过三个生日:白天害思钱病,黑夜思汉子的病。早晨是妈妈的生日,晌午是姐姐生日,晚上是自家生日——恁巧,怎么都挤在一块儿了?趁着姐夫有钱,撺掇着都来过生日吧!”
红尘中女子,最喜欢过生日,恨不得天天过生日,关键是有人送礼来,惯用伎俩。
李桂姐听了,只是笑,不做声,显得有些尴尬。好在西门庆派画童来请她,李桂姐这才到吴月娘房中妆点匀了脸,往花园中来。
在花园卷棚内,早放下八仙桌儿,桌上摆设两大盘烧猪肉并许多肴馔。
众人吃了一会子,李桂姐在旁拿盅儿递酒,应伯爵说:“不是我索落你,人情儿已是停当了。你爹又替你县中说了,不拿你了。亏了谁?还不多亏了我再三央求你爹,他才肯帮你说人情去。随你挑个拿手的曲儿,唱个我下酒。”
李桂姐笑骂:“怪花子,你跳蚤包网儿——好大面皮!爹他肯听你的?”
应伯爵说:“你这贼小淫妇儿!这经还没念,便先打和尚。要吃饭,休惹了厨子!你敢笑和尚投丈母,我就单丁摆布不起你这小淫妇儿?”
李桂姐听了,用手中扇把子,向他身上打了两下。
西门庆笑骂:“你这狗才,到明儿论个男盗女娼,还亏了原问处。”
众人笑了一会,李桂姐这才慢慢拿起琵琶,横担膝上,启朱唇,露皓齿,唱将起来。
这期间,应伯爵穿插些荤段子,谢希大跟着附合,好不热闹。
几曲唱毕,谢希大忙说:“罢,罢。叫画童接过琵琶去,等我酬劳桂姐一杯酒儿,歇口气。”
应伯爵说:“等我喂她吃菜儿。我别的本领不会,这个最拿手。”
李桂姐说:“花子过去,谁理你?你大拳头先打了人,这会又拿手来摩挲人。”
当下,谢希大一连给桂姐递了三杯酒,又拉着应伯爵说:“咱们还有那两盘双陆,接着打。”
于是二人打起双陆象棋。
西门庆给李桂姐递了个眼色,便往外走。
应伯爵说:“哥,你往后边去,顺便捎些香茶来。之前吃了些蒜,这会子倒反恶起来。”
西门庆说:“我哪里有香茶来?”
应伯爵说:“哥,你还哄我哩。那杭州刘学官不是送来许多,你想吃独食不成?”
西门庆笑着,往后边去了。
那李桂姐也走出来,先是在太湖石畔推摘花儿戴,也不见了。
应伯爵与谢希大一连打了三盘双陆,就是不见西门庆出来。便问画童:“你爹在后边做什么来?”
画童说:“爹在后边,一会就出来。”
应伯爵说:“一会就出来?有些蹊跷!”又对谢希大说:“你先这里坐着,等我去找他!”
原来西门庆只走到李瓶儿房里,吃了胡僧药便出来。在木香棚下瞧见李桂姐,就拉到藏春坞雪洞儿里,把门儿掩着,做到一处。
不想应伯爵四下找了个遍,找不着,便从滴翠岩小洞儿里穿过去,到了木香棚,抹过葡萄架,到松竹深处,藏春坞边,隐隐听见有笑声,便猜着八九分了。
应伯爵蹑足潜踪,掀开帘儿,推开门进去,见二人做的正好,便说:“快取水来,泼泼两个搂心的,搂到一答里了!”
李桂姐红着脸说:“怪攘刀子的,突然闯进来,吓我一跳!”
应伯爵说:“快些儿了事吧!越怕有人来看见,我就来了。先过来,让我做个保头,抽个成。”
西门庆就说:“怪狗才,快出去吧。休鬼混!只怕小厮来瞧见。”
应伯爵又对桂姐说:“小淫妇儿,你也不求我。不然我就吆喝起来,让后边嫂子们都听到。你既认做干女儿了,好意叫你府上避风头,你却偷人家汉子。”
李桂姐说:“去吧,应怪花子!”
应伯爵说:“我去吧?让我先亲个。”于是按着李桂姐亲了一下,这才走出来。
这西门庆与李那桂姐在雪洞内足足玩耍了一个时辰,吃了一枚红枣儿,才得了事,雨散云收。
这胡僧药居然还有解药——一枚红枣儿?
有诗为证:
海棠技上莺梭急,绿竹阴中燕语频。
闲来付与丹青手,一段春娇画不成。
少顷,二人整衣出来。李桂姐从他袖子里掏出好多香茶来藏了。
西门庆满身香汗,气喘吁吁,走来马缨花下小解。
李桂姐从腰里摸出镜子来,在月窗上搁着,整云理鬓,便往后边去了。
西门庆走到李瓶儿房里,洗手出来。
应伯爵继续问他要香茶,西门庆说:“怪花子,你害了痞,如何只鬼混人!”
说着给每人掐了一撮。
应伯爵说:“只给这么一点?由他,由他!等我一会问李家小淫妇儿要吧。”
正说着,只见李铭走过来磕头。
张批本说:伯爵数回说明桂姐之于三官,而西门乃即有山洞之淫,是其愚而不断,且自喜梵僧之药,欲卖弄精神,亦非有意于桂姐也。夫人之精神,值得几番卖弄哉!故沿至后文惊爱月等事,皆一层层写入死地也。
(未完待续,